小团圆 — 最是寂寞女儿心
导读: 有一些作家,在某个阶段很强烈地撞击过自己。后来,不管怎么时过境迁,每当看到他们,感情总还是不一样的。第一次读张爱玲时,比她写下那些文字的年龄,总要大了好几岁,却看得我一惊一乍、拍案惊奇。记得梦见和死去…
有一些作家,在某个阶段很强烈地撞击过自己。后来,不管怎么时过境迁,每当看到他们,感情总还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读张爱玲时,比她写下那些文字的年龄,总要大了好几岁,却看得我一惊一乍、拍案惊奇。记得梦见和死去的亲人说话是从同事那里转借的一本《》。书曾经被人拿去复印过,很小心翼翼地打开,力图不造成损坏,但那本书被过度使用过的痕迹依旧明显。因为喜欢的人太多而导致紧俏,竟不得不拿去复印来看。我边看边感慨,这个横空出世的奇女子确实值得这么隆重对待。
赶紧去读张爱玲的小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她便一鸣惊人。一支笔舞得花团锦簇,妙语佳言如行云流水,更有洞明的幽邃与尖利,仿佛是提前阅尽苍凉、参透沧桑的智者。她再怎么年轻,也得仰视呢。
写《小团圆》的时候张爱玲已经老了,但依旧陷溺在年轻时的创痛里,无法抚平伤痕。看的过程,令人很挣扎:是拿它当自传看还是当小说看呢?不消说,我也未能免俗,很快就不由分说地变成了索隐派,在字里行间、窥视并不停地与她以前的性文字、与胡兰成的《今世》对照。当然,无论我们如何东嗅西闻,也难以真正重返他们笔下的往昔并抵达“现场”。文字这东西跟所谓的客观和深不可测的内心,永远是隔着距离的。
读着读着,渐渐心痛。不由自主就要用长辈看孩子的眼光看女主角九莉:感情缺失、家庭怪异带给她的委屈和凄伤、自卑和焦灼,竟比我们想象中的深痛十倍。笨拙、拘谨、生活低能等,从前张爱玲自嘲似地讲出来,好像是文字的机捷、顽皮,却原来那些尴尬、难堪都是真的,尤其是还要时常受母亲打击。
父亲差不多恩断义绝了,她似乎还能够将他从心底连根拔起,漠然埋葬。在感情上已经将他屏蔽,所以父亲几乎伤不了她。对母亲的感情则复杂得多:母亲的美貌、能干乃至风情使年少的张爱玲私下羡慕。无奈母亲是那个时代的前卫女性,不肯为孩子个人追求(尽管那些追求最终也多属镜花水月)。张爱玲从四岁开始,就习惯于看母亲忙碌而专心地行李的背影。后来她也凄冷地想过,自己学母亲学得最好的便是能将无数东西软硬搭配、天衣无缝地“镶嵌”进行李箱。
母亲强势而,对两个孩子很有些漫不经心,对张爱玲更有恨铁不成钢的。女儿无比渴望被母亲承认,这渴望又总是被轻易碾碎。母亲那些、自恋、僵硬、生冷的片段,永远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做女儿的越是爱她在意她,得不到回应的焦虑与荒芜越是像大火蔓延,深度烧灼,难熬。她因此始终没有原谅母亲。
年轻而枯寂的心也期待着爱情。她正在暗衬:二十二岁了,写爱情小说却没有谈过恋爱,读者知道了,不好的。胡兰成就来了,不幸得很,这段感情却又这么破絮沾泥似的。她从来不曾完整地拥有过他:当时他有两个妻子(据说一个疯了),还有一些所谓的情调故事。就算张爱玲可以将他从前的女人们看成鬼影子视而不见,心底其实十分计较和在意。所以胡兰成的离婚和他俩随后的结婚,张爱玲真是打心眼儿里欢喜。
无奈地,她总是需要跟别人分享他。胡兰成动作飞快地拈花惹草,可恶的是竟还要喋喋不休地跟她讲起他的野草闲花。他是炫耀还是骨子里的自卑呢?张爱玲从小受过训练,大家闺秀的行为举止要云淡风轻,遂尽量淡然自若地听着,于他们村俗的打情骂俏方式,却又被矜持和骄傲,不能由着性子村俗地扇他几个耳光。然而,她到底跟寻常女人一样,有副血肉之躯,会痛会伤又,“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
就算在他们最好的时光,张爱玲也看得穿胡兰成的自负、与虚弱;后来她更是跟他决绝地分手,从此不闻不问。她跟友人的通信,都只用“无赖人”指代他。不过,张爱玲终其一生都在咀嚼那段短暂婚姻的点点滴滴。比如,胡兰成在《今世》写他逃亡时张爱玲寄钱给他,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却也很详细地讲述,之前胡兰成拿回不少钱交给她;她也写胡兰成最后离去时,自己临别赠金,包括后来还寄去一笔写电影剧本的稿费。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能够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很多人觉得《小团圆》这么写,也是“佳话”的大手笔——在她,并非对胡兰成余情未了。只是因为胡兰成曾经给过钱给她,她如今不过是还钱而已。
我以为,钱这个细节之所以耐人寻味,就在于胡兰成当时曾经对她说过一句:“经济上我你好吗?”张爱玲固然需要钱:因为母亲供她念书已属不易,学费之外她尽力省俭,所以一向拮据;自己靠写作谋生后,尽管作品畅销,但版税收入毕竟有限,又害怕高产了写滥;还计划着还母亲的钱。然而,他们短暂的婚姻从来不正常,要么残缺,要么地下。所以她比钱更为欠缺的是寻常夫妻居家过日子的模式。胡兰成拿钱回来给她时,张爱玲表面上调侃他这是资助作家,心底享受到的其实是男人在养家糊口的意味和丈夫顾怜爱惜妻子的家常式甜蜜。“爱玲的书销最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她心里欢喜,因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
所以,她要坦然地用“自家的”(包括丈夫给的)钱去还给母亲(外人)。一旦感情断绝,胡兰成也成为外人,钱自然要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张爱玲说过:“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这些琐细的、复杂的回味,也算那点曾经在过的“什么东西”吧。
温情、安全感之于张爱玲,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所以,苍凉成了她的主色调。当然,并不是所有在成长期浸泡过冰水、苦水的人,都必定凉薄、。只不过,她的故事就是这个版本了。
最是寂寞女儿心。这个浅露的标题怎么适合拿来搭配张爱玲呢?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小团圆》突然就想起这句歌词,而且,竟也想不起拿别的什么去替换了。
王鹤成都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成都。著有《爱与伤奔涌不息》《晚明风月》《偶尔遇见的传奇:才女写真》。曾与王泽华合著《时期的老成都》。
来源:
免责声明:凡本网转载自其他媒体的作品,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如因作品内容、版权或其他问题引起的纠纷,请及时与我们联系,将在24小时内作更正、删除等相关处理。